Yuki

 

同门

 

方士谦第一次见到王杰希时，后者还是个五官都没长开的小团子。他师父抱着这孩子从剑上下来，面容疲惫一挥广袖。“你师弟。”小团子刚在天上走了一遭惊魂未定，看人的眼神像只刚从野外捡回来的小狼，紧绷而充满敌意的。师父蹲下摸摸他头说了句什么，小孩的脊背慢慢松懈，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师父这才起身，“带着他，不会的去问你大师兄。”毫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开。

 

方士谦站在原地和这个小团子大眼瞪小眼。等等，这孩子还真是个大小眼？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团子整个人又绷起来了，恼怒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我是你师兄。”方士谦说，他本想学着当年自己被捡上山时大师兄那样牵起他小师弟的手，但那孩子像块铁板似的硬僵在那里，他意欲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知道什么是师兄吗？”他想了一下，“就是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我服侍师父，你服侍我。”

 

“凭什么？”小团子瞪着他。

 

方士谦不喜欢他的眼神。太锐利，又不懂得遮掩，太锋芒毕露了。这让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弟没多大好感。“不凭什么。”他粗声粗气地说，“跟着我，脏死了，给你换身衣服。”

 

他带着王杰希在门派里转了一圈，自以为详尽可靠地向他介绍了各处的布置。“丹房。”“藏剑阁。”“展剑台。”也不管小孩到底听懂了多少。后来他耐心耗尽，拽起小孩召来佩剑，嗖地起飞来到了位于后山的书斋。

 

林杰正凝神提笔，饱满的墨水聚在笔尖，他手腕一落气息流转，突然面前一阵大风吓得他手上一抖，硬是把好好的一点撇成了一捺。好脾气的大师兄认命地放下毛笔。“说过你多少次了，”他眉头紧锁，“整天冒冒失失的作什么。一点都没有大家弟子的风范。”

 

方士谦把王杰希拎到他面前。“师兄，”他委屈地瘪瘪嘴，“师父真狠心，丢了这么个玩意儿要我养活。”

 

林杰眼前一亮。他飞快地站起来走到王杰希面前，后者下意识要躲，可想到旁边的人是方士谦，又别扭地站住不动了。林杰温和地摸摸他的小脑袋：“你叫什么名字？”他和蔼地笑了，忍不住去捏捏他小手。“真可爱。”

 

 

微草掌门的二弟子和三弟子不合在门派里是个并不是什么秘密。王杰希小的时候还好，毕竟方士谦再怎么看不惯他也不会来仗势欺人这一套，大不了就是躲着了，偶尔上早课碰见了，也只是中规中矩的“师兄”“师弟”问候一声，再各走各路，没了声响。反倒是林杰可疼他这个小师弟，隔三差五都要偷偷从厨房拿点东西给王杰希补身子，教他法术剑术，精心栽培好似人半个师父。就是这点让方士谦对王杰希的敌意更重了，微草的大师兄向来以为人和气著称，可谓是人见人爱没有人敢不服，方士谦更是赖着同门直系黏得厉害。现在人根本没空陪他练剑讲学了——全副心神都在那小师弟身上！方士谦不满又忿忿，他暗下决心，等王杰希成年了，一定要当众和他比试一场叫他看看自己的厉害。

 

可方士谦没想到的是，随着王杰希年龄增长，他在武学方面的奇才也渐渐地显露出来。他师父是个严苛的人，可当他看着王杰希舞剑，也会兀自抚着胡须露出笑颜。弟子间更是谣传微草掌门要把门派中代代单传的秘籍灭绝星辰法传授给王杰希，窃窃私语间好似都认定王杰希才是未来掌门的有力竞争人。

 

方士谦更怒了。他拔了木剑就冲上去对着那帮背后嚼舌根的弟子一顿乱砍，众人作鸟兽状散，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觉得不能再等，便气势汹汹地背着剑去找王杰希。

 

“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场？”他一脚踹开王杰希的房门。后者正坐在桌前看书，看到他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不敢。”

 

方士谦被一记闷棍打了回去，他站在原地憋了半天：“为什么不敢？你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性儿都到哪里去了？”

 

王杰希看着他。彼时此人年方二八，青衫白衣坐在桌前，面前一本剑谱翻到一半。他只在那边坐着，却自有一分浩然正气迎面而来，本是面无表情，又自然而然透露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杰希不敢逾礼。”

 

方士谦气极反笑：“现在你当我是师兄了？”他随手把自己的佩剑丢过去。“让你来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他们站在后山一处隐蔽的空地上。时值黄昏，夕阳西下，断雁从山崖展翅而过，远处群山连绵云雾缭绕，终年不散。王杰希站在那里，眉眼淡漠，一如既往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他抬一抬手，掌中三尺青冥散发着彻骨的凉。“请。”

 

方士谦一口气提上，足尖轻点腾空而起，没有阻挡没有试探，剑尖直指对面人喉咽。王杰希不动，垂下的手腕附于身体一侧，他双目微阖，整个人却生出一股极清的剑气。方士谦的剑就要到跟前，他仍是不避，剑锋将至，他猛地睁眼单手一抬，巨大的剑气磅礴而出，方士谦执剑的被震得一抖，王杰希身形展动手腕轻轻一挑，对方的剑应声而落。

 

“你——”

 

“恕师弟无礼。”他双手捧上青冥低头奉上。“还请师兄收回成命。”

 

方士谦不接剑。“你瞧不起我？”

 

王杰希保持着奉剑姿势不动。“只是在下亦知师兄之志不在于此，以己之长攻他之短，非君子所为。”

 

方士谦沉默。半晌，他突然一挥衣袖，仰天大笑。“好！”笑声戛然而止，他看一眼王杰希。“剑送你了。”

 

“这——”王杰希急急抬头，眼前哪还有他这师兄的影子。只剩一片皑皑白雪，万径人踪灭。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还曾有过这么一战。第二天，方士谦正式入了妙法门下，闭关三年，潜心修习医术。其间王杰希成年，微草掌门赠他昔年佩剑。方士谦一身素白衣衫远远地看着，那少年人眉目硬朗，形貌俊逸，一抬手一落目皆是万般神采。他于山巅舞剑，苍云白雪，又隐隐有剑鸣声，好似百鸟鸣凤，英雄出少年。他淡淡地看着，袖间药香未散，他抬手轻嗅一下，又看一眼。转身，走了。

 

三年后方士谦出关，林杰接微草掌门之位。王杰希下山游历，走之前只带一个小布包，一柄青冥剑。林杰送他到山脚，方士谦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今日一走，不知何时再回来……”如今的微草掌门仍改不了当初当大师兄时事事操心的习惯，他微皱眉头替小师弟理好衣衫。“别忘了写信。看得够了，就回来。”

 

王杰希颔首。“师兄也要自己保重。”他看一眼远处神色不详的方士谦，没有说话。林杰了然，他最后拍拍王杰希肩膀。“微草诸事繁多，我先回去了。”他看都没看方士谦一眼，指间捏了个术法，转瞬即走。

 

广阔天地间又只剩他们二人。

 

王杰希微笑。“士谦师兄——”他远远地喊了一声，没有刻意掺杂内力，声音却格外悦耳洪亮。“我走了。”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王杰希抬腿慢慢地走过去，台阶旁雪地上，静静地放着一包裹新做好的药膏。

 

 

昔人游历，实则是一个只有去路而看不到归途的旅行。永生再不回门派的也不在少数，或是仗义行侠不小心丢了性命，或是遇上哪个温婉女子重归了这红尘。林杰是记得他这个孤身在外的小师弟的，王杰希的信件如他本人一样，简短，深刻，切中重点。偶尔也有问候冷暖的，中秋佳节遥寄一杯，林杰和方士谦坐在御风台上对月饮酒。

 

“杰希在就好了。”林杰对着旁边空余的第三杯喃喃念到。

 

“哼。”方士谦的回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啊……”微草掌门眉眼弯弯。“其实你比我更想他吧？”

 

“哪有？”方士谦反驳，林杰只笑，他只好迂回地试图挽一点面子。“我只是看你整日劳累，又要应付这个又要照顾那个，那群老家伙还总喊你去比试切磋……王杰希那小子也真是的，白有了这么身好功夫，都不知道留下来帮帮师兄你忙。”

 

“我却愿他永生不回来才好。”林杰突然道。他的影子落入白玉酒杯，月光皎洁，静静地浮在液面上。“这些远离尘世的孤苦，让我来就好。若是能够，只愿他做个凡人，想他所想，爱他所爱，如此活过一回……也不枉他今生做我师弟一回。”

 

方士谦心头一震。“师兄，你……”林杰摆摆手，他继续对月斟酒，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谁知王杰希离开的第二年，微草就出了事。

 

师祖一辈结上的仇怨，对面门派气势汹汹地打来。那阵中一人是个法师，呼风唤雨电闪雷鸣，还召唤出了一只浑身凶煞的上古妖兽将微草层层困住。兵临城下，林杰组织门下弟子奋起反抗，无奈当下派中并无人能与对方法师抗衡，林杰身居高位进退两难，对方叫嚣得更加厉害，门派弟子死伤惨重，微草岌岌可危。

 

“你不能去！”方士谦在山门口只身拦他，天降大雨，他衣衫全湿，手中握剑奋不顾身。“别人不懂，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他双眼发红情绪崩溃：“你是送死！”

 

林杰仗剑而立，他站在雨中微微一笑。“你难道也不懂吗？”

 

“我微草门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是一死，气节不失，我自能昂首挺胸去见先辈亡灵。”

 

“林杰！”

 

他眼前一黑，只觉一道身影从旁闪过，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快。方士谦猛然转头，前方乌云密布的天边，一道金光蓬勃而出，一刹那撕裂整个苍穹。

 

 

他疯一样地御剑下山，风声股股在耳边，他听不到了，只祈望自己能快一点，更快一点。那与黑气抗衡的金光在第一刹的暴涨之后就被狠狠压制，两股气息在天边不断地交缠在一起，黑气张开大口拼命吞噬，金光渐渐薄弱了，却又不放弃，死扛着压力涨着。林杰肩头是他们微草的天地了，无数的微草弟子在他支撑下裂出的一丝天光下举剑呐喊，奋勇杀敌，阵线一时被往外推出几米，方士谦捏诀骤行，微草掌门的身影近在眼前了，林杰也看到了他，只微微转头冲他微笑，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他膝盖一弯，又顽强地再次顶住，方士谦听到他脊梁的破碎声，他再也忍不住，拔出腰间佩剑冲着敌方挥剑砍出。

 

他眼含热泪，血从嘴角淌出。林杰挡在他身前：“士谦。”他轻柔地开口，如同之前千百次说过的那样。“回去。别闹。”

 

他哭得肝肠寸断，林杰的身体终于无力地在他面前倒下。“师兄！”他仰天长啸，全然不顾妖兽向他拍来的利爪，续命法术将林杰层层包围。

 

“你来吧。”他突然冷笑，站起身，滑腻的手掌再度握上佩剑。“我不怕你。”

 

妖兽怒吼地向他袭来，方士谦如同幼时师父领他千百次做过的那样摆好迎敌的姿势，一种从未有过的气魄在他体内升起。他是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妖兽近在咫尺，就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吼叫，那妖兽动作一顿，竟没能及时做出攻击，被方士谦一剑戳中眼珠子。他没工夫关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师父亲传的剑招一招招使过，妖兽不知被什么牵制战斗力大减，他也浑身是伤，可是不在乎了，只懂让剑招暴风骤雨般落到敌人身上。

 

东方不知何时泛起鱼肚白。

 

黑云渐渐消散，在微草弟子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有一人于天边御剑而来。他也衣衫不整满身狼狈，肩上一道血痕横穿整个脊背。可他身上有一道熟悉的剑气，青冥长天清冽剑意，那妖兽一哆嗦，被方士谦一剑穿心。他从剑上跳下来，脚上也受了伤步履艰难，却也一步一步坚持着走到方士谦面前。

 

“师兄。”他道，那是他最讨厌的眼神，可方士谦望着他，嘴唇颤抖泪眼朦胧。王杰希的目光落到了躺在一旁毫无知觉的林杰身上，他双眼暴睁佩剑叮地一声掉到地上。“师——”

 

身后垂死之际的妖兽突然暴起，周身气流将掉在地上的剑卷出十米开外。王杰希猛地回头，黑云铺天盖地地压上来，他大悲之下气息紊乱竟来不及接这苟延残喘一击，突然有人从身后扑过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圣盾的光芒在空中暴涨，妖兽的爪子触及到光，惨叫一声灰飞烟灭。天光穿过厚重的云层透进来，山崖上传来微草弟子不可置信的欢呼尖叫。嘉世、蓝雨、霸图，各路同道不知何时一个个从天边浮现，鼎力相助扫除残党。

 

王杰希轻轻推了推面前的人。“士谦？”他试探性地问。“闭嘴。”方士谦死死地抱着他，睫毛微微颤抖。

 

 

林杰命无大碍，在方士谦三天三夜的看护下终于缓缓醒来。只不过经此一役，微草掌门根骨全废，再也无法修习任何武学。

 

“你别这么看着我嘛。”其人仿佛浑然不觉似的，仍然笑眯眯地安慰他人。“我早就烦透做什么劳什子掌门了，我要下山，找个漂亮姑娘陪我浪迹江湖，等有朝一日倦了，就找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呸。”方大夫彭地把药甩在他床头。“身体还没好就想着这有的没的。喝药！”

 

王杰希在外一一接待远道而来伸出援手的各路仙道，他做事一板一眼且分寸得当，昔年的锋芒被好好地收好，一时之间看不出来。林杰望着窗外叹气：“他到底没这个福分。”

 

方士谦说：“你管他干嘛？你走你的，烂摊子全甩他。”末了还觉得不爽快，又气鼓鼓地加了一句：“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林杰笑。他眉眼低垂，唇角温柔。“拜托你们了。”他郑重地说道。

 

“无事。”方士谦摇头。他也站到窗前往外看，王杰希送走最后一个来客，他穿着弟子服站在那里，身材挺拔侧脸硬朗。剑被收进匣子里了。他心里也有一丝莫名的酸楚，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要往哪儿去，这山间终年白雪皑皑，除了本门弟子再无人气。

 

好罢。他心说，看着王杰希清冷的侧脸，放松眉梢。

 

不就是一百年。我陪你。

 

他转身，林杰靠在床头睡着了，他替他叠好被角，又收起残留一点药汤的空碗。

 

修道之人皆要泯灭七情。什么长生，方士谦想。哪有此刻正好。

 

 

END